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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杀组--保罗·巴奇加卢皮

发布时间: 2023-06-13 00:56:12 来源:哔哩哔哩

房间里不洁的身体、煮熟的食物,还有粪便散发出熟悉的臭味,我一进门就被淹没其中。在雨中闪烁的警灯透过百叶窗,用悸动的红蓝两色光芒照亮了犯罪现场。厨房里杂乱潮湿,一个矮胖的女人蜷缩在墙角,紧紧裹着她的睡袍,肥胖的大腿和晃动的rf都罩在脏兮兮的丝绸里边。组里的大汉围着她,推推搡搡,逼她坐下,吓得她浑身发抖。还有个年轻漂亮的黑发孕妇,靠坐在对面的墙上,衬衫上留有意面酱汁的痕迹。隔壁传来尖叫声:是孩子的。

彭托一边收起格兰奇手枪一边走进来时,我正捏住鼻子用嘴呼吸,尽力克制恶心。他看见之后扔给我一个鼻罩,我打开吸入薰衣草的香气,直到臭味散退。这家的三个孩子——刚刚还在隔壁房间尖叫——蹦蹦跳跳地拥着彭托走进来,他们在厨房里跑来跑去,再次尖叫着消失在客厅里。数据就像仙尘在客厅的幕墙上闪烁,可能是他们跟外界的唯一联系。

“人都齐了。”彭托说。他长着皮包骨的长脸和一张不大但总是朝南撇的臭嘴,脸颊似乎有些脱垂,粗毛虫一样的眉毛挂在眼睛上方。他审视厨房,嘴角耷拉得更低。进入此类现场总是让人压抑。“我们破门而入时他们都在屋里。”


(资料图)

我一边甩掉帽子上的季节性雨水,一边心不在焉地点头。“干得好,谢谢。”水珠散落在地面,融入人口灭杀组组员带入的片片水痕,晚餐意面的残渣像蛆虫一样也残留在地上。我重新戴好帽子,雨水还是滴下帽檐,流进衣领,形成一条令人不适的光滑水流。有人关上了通向外面的门,粪便的臭气更加浓厚,其中还夹杂着蛋味和湿气,鼻罩几乎都难以阻挡。陈旧的豌豆和麦片被我踩得喳喳作响,跟意面一起被碾碎,形成由曾经的食物组成的地层。厨房已经很久没有自我清洁。

年纪稍大的女人一边咳嗽,一边把睡袍在一身肥肉上裹得更紧。遇到这种情况时,我总好奇她为什么选择这种躲躲藏藏的肮脏生活,充满腐烂垃圾,几乎不见天日。我来了以后,那个怀孕的女孩似乎更加消沉。她目光茫然,你得试过脉搏才知道她还活着。让我吃惊的是,女人会沦落至此,被诱骗得深陷生活的泥沼,逃离供养她们、接纳她们、深爱她们并让她们接触外界的每个人。

孩子们你追我赶地又从客厅跑回:一个是金发,不超过五岁;另一个梳着棕色辫子,年纪更小,不超过三岁,没穿上衣,只穿了临时拼凑的尿布;还有个婴儿跟成人的膝盖差不多高,褴褛的尿布箍在大腿的小小肌肉上,沾了番茄酱的T恤上印着“谁最可爱?”的字样。即使没有番茄酱,它看上去也年代久远。

“你还需要别的吗?”彭托问。新的气味从孩子们身上飘过来,他皱起了鼻子。

“你给公诉人拍照片了吗?”

“拍了。”彭托举起一台数码相机,用拇指滑动两个女人和三个孩子的照片,他们全都在屏幕上盯着镜头之外,仿佛一个个脏兮兮的娃娃,“你希望我现在就把她们带走?”

我看了看女人,孩子们又跑了出去,他们在另一个房间里相互追逐,尖叫声发出回响,震耳欲聋,即使离这么远也让我头疼。“嗯,我来处理孩子。”

彭托让女人们从地上站起来,拖着脚步出门,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厨房中央。一切都是这么熟悉:联合建工的典型房间布局。定制厨柜下方照明、黑色镜面地砖、自动隐藏到装饰线后方的智慧型自清洁喷嘴,十分类似于我和艾丽斯的装修选材,让我几乎忘了身在何处。这里呈现出我们家厨房的反面:亮对暗,净对脏,静对闹。同样的房间布局,一模一样,可是里面的东西却不一样。就像是在考古,我可以仔细检视层层黏腻污垢,看透虚假的表层,查明以前……这些人考虑颜色搭配和高档电器时房内的本来面目。

我打开冰箱(镍合金抗污表面,多实用)。我们家的装有菠萝、鳄梨、菊苣、玉米、咖啡以及出自天使塔楼空中花园的巴西坚果。这台冰箱里有一整个架子上摆满了菌蛋白粉块和一团团堆在一起的袋装营养补充剂,就跟政府的永驻诊所分发的那种一样。除了一袋发黏变质的莴苣,冰箱里没有任何未加工的食品。除了粉罐里边,没有任何蔬菜和水果。自热餐罐包装的米饭、拉帕和意面也摞成一摞,后者跟厨房餐桌上混在一摊配餐酱汁里的一样。这就是冰箱里的全部。

我关上冰箱,站直身体。在这糟糕的环境里,在隔壁的叫声和某个孩子身上的屎臭中,存在着某种东西,可我却难以分辨。她们本来可以生活在窗明几净和空气清新的环境,却非要藏在丛林树冠底下的潮湿环境,变得浑身苍白,放弃美好生活。

孩子们边笑边叫地跑回来,仿佛一列火车,一个追逐一个。也许是因为妈妈不见了而惊呆,他们停下来四处张望。最小的孩子把一只恐龙玩偶抱在面前,玩偶有一条绿色的长脖子和肥胖的身躯。我觉得那是雷龙,有一双卡通大眼睛和黑色毡制睫毛。恐龙也挺有趣,它们虽然已经灭绝,可是这一只却又以填充玩具的形式出现。另一个有趣的地方是,如果你细想一下,一只玩具恐龙其实灭绝了两次。

“抱歉,孩子们,妈妈走了。”

我掏出格兰奇手枪,砰砰砰依次开火,三个孩子的身体后翻,滑倒在黑色的镜面地板砖上,四肢歪七扭八地缠成一团。一时间,火药的燃烧冲淡了屋里的臭味。

如同飞出地狱的蝙蝠,警车飞出建筑群,从莱茵赫斯特超级集群的破败郊区开始爬升,然后冲出密林的高层树冠,横跨堤道,朝天使塔楼和大海的方向飞驰。像蚂蚱一样跳落轨道沿线的猴子从我警车前方的路缘一拥而下,消失在红树、野葛、桃花心木和胭脂树中间,消失在潮湿的复杂植被深处。我把警车随便停放在指挥中心,也没有时间擦洗一下,反正也不需要。我把帽子、雨衣、服装都装进危险品袋,然后从另一侧冲出去,飞速穿上一套礼服,再赶一趟前往一百八十八层的大容量电梯,升入透彻的高空,俯瞰N22碳固存项目的大片丛林。

姆玛·泰罗戈新写了一部协奏曲,艾丽斯担任他的中提琴手,是他的黄金搭档。泰罗戈和姜华一直像大乌鸦一样围着她团团转,挑剔她的表演,吹毛求疵,可是现在他们称她准备好了,准备好把班尼尼逐下宝座,准备好在古典乐表演的不朽仙班中挣得一个席位。而我却姗姗来迟,乘着大容量电梯被困在第五十五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跟高层餐厅食客和周末攀登塔楼的观光客挤在一起,被他们的口气和体热笼罩着。我们全都浑身是汗,萎靡不堪,却只能听着环境调控风扇嗡嗡旋转,等待线路上的问题得到解决。

最后我们再次爬升,在磁力的作用下加速冲入天堂,胃部沉底,耳膜鼓胀……最后又突然减速,我们差点飞离地面,胃脏也恢复原位。我从几百人中挤出,奔向玻璃拱顶下的Ki表演中心,遇到有人抱怨就亮出警徽,最后赶在提示门关闭前冲了进去。

自动锁在我身后砰的一声落锁,封闭了表演场所,让人感到舒心。我来到里边,被交响曲乐队包围,仿佛被他们捧在手里,放进只能关注他们的一个房间。光线很暗,轻声的交谈逐渐平息,我更多通过直觉而不是视觉寻找座位,戴着黄玉礼帽的男人和手持望远镜的女士因为我从他们中间挤过而面露难色。在二十年一遇的演出上迟到是很离谱的,我知道自己很没礼貌。就在姜华走上台时,我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他像仙鹤亮翅一样伸出双手,琴弓、小号和长笛突然动起来,接着音乐开始,先是一声示意,仿佛吹开薄雾,然后逐渐增强,婉转回环于一系列我曾听艾丽斯演奏过上万次的段落。很久之前我第一次听到的颤颤巍巍、令人痛苦的音符,此刻如水花飞溅,似冰纹崩裂。音乐安静下来,再次变得极为轻柔,呈现出我从艾丽斯的练习中体会到的精妙可爱的主题。她告诉过我,这只是前奏,旨在收敛听众对于外界的最后的想法,重复乐段直到姜华相信听众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然后艾丽斯的中提琴开始演奏,其他乐手一起配合,十五年的练习开花结果。

我不知所措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音乐大厅里的情形显得不同,跟她诅咒、练习、咒骂泰罗戈并声称他的作品无法演奏的那些日子都不一样,甚至跟她提前结束练习时也不一样,那时候她会面带笑容,脸色绯红,手上结出新茧,渴望跟我在夕阳下的露台上喝一杯白葡萄酒,欣赏季风云团散去,让星光照耀我们。今晚她的角色融入了交响乐团这个整体,美妙的整体性我无法言说或体会。

随后我会听听泰罗戈是否已经因其纯粹的胆识超越了班尼尼,听听评论家如何对比远古演出的鲜活记忆,以及评论见解如何变得在可以追溯到一个多世纪之前的经典作品序列中接纳这首新作。艾丽斯和她的指挥姜华对此的渴望一直像幽灵盘亘在心头:用一场表演把班尼尼赶下宝座,甚至让他沮丧得停止永驻疗法,把他送进坟墓。在我看来,与那么厚重的历史积淀竞争将会成为沉重的负担。我很高兴在自己的工作中,遗忘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在人口灭杀组工作意味着你的大脑休息,双手工作。要是你离开工作,就说明你已经彻底放手。

眼下是个例外。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发现上面遍布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呈雾状喷射效果,是拿着恐龙的那个小孩给我留下的痕迹。我的手指闻起来有股铁锈的气味。

节奏在加快,艾丽斯又在演奏,流畅的音符共同跃动,似乎只能由电子设备生成,然而乐曲中的暖意和声相就来自她,非她莫属。她早晨在阳台上练习、自我检验、一遍遍超越自我的时候,我就听过。她训练双手与手指,迫使它们接受泰罗戈的要求,多年以前她称之为无法达到的要求,此时却无比清晰地呈现给观众。

我的手上沾满血迹,只好去擦,一小块一小块地刮掉。只能是那个拿着恐龙的小孩在我手上留下鲜血,被子弹击中时他离我最近,他的一些残留物紧紧粘在我皮肤上,我不应该略过擦洗这一步骤。

于是我开始剔除手上的血迹。

坐在我旁边的男人皱起眉头,他的脸庞是棕黄色,嘴唇上涂了口红。我正在毁掉他的历史时刻,毁掉他等待已久的欣赏体验。

我更加小心地剔除,更加安静。血迹掉落,那个抱着傻恐龙的笨孩子差点害我错过演出。

清洁人员也注意到那只恐龙玩具,领会到其中的讽刺,一边开玩笑,一边在鼻罩里吸气,一边把尸体装入堆肥袋。害我迟到,愚蠢的恐龙玩具。

音乐落回寂静,姜华放下双手,掌声响起。艾丽斯在他的催促下站起来,掌声更加响亮。我仰起脖子,看见她十九岁的面容上泛起红晕,笑容灿烂,欢欣鼓舞,沉醉在我们的赞美之中。

最后我们参加了玛利亚·伊洛尼举办的派对,她是这家交响乐团的高额捐赠人之一。纽约市为避免被淹没而采取措施阻止全球变暖,她借此赚了大钱。她的顶层豪华公寓位于海岸线上的住宅区,大胆地高悬在海堤和波浪之上,仿佛在朝打败她风暴潮抵御计划的海洋比中指,亦如一条蛛丝般的银色藤蔓,从暗沉的海水和群群波动的游艇上方伸向远洋。纽约显然没能从她手中要回退款:伊洛尼的户外露台跨越海岸线住宅的整个顶层,额外伸向空中的平台仿佛是旋转空心碳材料组成的花瓣。

从海岸线住宅区的最远端,你能遥望超级集群明亮核心之外的旧城区。那里杂乱无章,除了磁悬浮沿线到处都是一片黑暗,房屋年久失修,废墟遍布,满目疮痍。旧城区在白天看上去像是某种集体死亡的红色干燥真菌,丛林的冠盖和古老的郊区下层植被在那儿交织起来,然而到了夜里,只能看见基础设施的明亮结构,宛如黑暗中绽放的花朵。我深吸一口气,享受这里一切的清新和开阔。我随灭杀组突袭的那些藏身之处闷热潮湿,向来不如这里。

艾丽斯光彩照人、亭亭玉立、曲线柔美——我把如此漂亮的姑娘揽在怀中。秋季的气温不足三十三度,让人觉得舒适惬意。我自觉对她充满无限柔情,于是把她抱得更紧。我们溜进一片塑造盆栽林中,它们足有一个世纪的历史,曾经由玛利亚的丈夫创作。艾丽斯低声介绍说他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屋顶上,观察枝干,研究它们的曲线,偶尔甚至每隔几年才接出一根枝干并把它引向新的方向。我们在盆栽投下的阴影中接吻,艾丽斯美丽动人,一切都是那样完美。

可是我却心不在焉。

我用格兰奇手枪射杀孩子时,最小的那个——拿着傻兮兮的恐龙的那个——向后翻倒。他翻倒在地,玩具恐龙也飞到了空中,从空中掠过——真真切切地从空中掠过。此刻我无法把它抛在脑后:恐龙飞起,然后撞到墙壁,反弹后落在黑色的镜面地砖上。转瞬即逝的一幕让我觉得缓慢无比,砰砰砰依次开火……然后玩具恐龙飞到空中。

艾丽斯从我怀中抽身,似乎感到我在分心。我挺直身体,努力把心思都放在她身上。

她说:“我以为你赶不上演出了。调音时我看过观众席,你的座位空着。”

我挤出一个微笑。“不过我赶上了,及时入场。”

勉勉强强。我跟清理人员一起站了太久,与此同时,恐龙倒在血泊中,浸透孩子的血。孩子和恐龙,双双灭绝,先死于一种方式,然后再死一次。这里边有种诡异的对称感。

艾丽斯抬起头,审视着我。“很糟吗?”

“什么?”雷龙玩具?“这次出警?”我耸耸肩,“只是几个疯婆子,没有什么武器。小菜一碟。”

“我无法想象就那样停用永驻。”她叹了口气,伸手触碰一株盆栽,几十年来它受到绝佳的引导,长成只有迈克尔·伊洛尼能看出或理解的形状,“为什么要放弃这一切?”

我回答不出,犯罪现场的画面在我脑中回放。脚踩蛆虫一样的意面、查看他们的冰箱时,我也有同样的感想。那里的臭气、噪声和黑暗中存在着某种东西,某种滚烫、迫切和成熟的东西。可我却搞不清那是什么。

“那些女的外形衰老,”我说,“如同放置了几周的气球,看起来全都浮肿松垮。”

艾丽斯露出厌恶的表情。“你能想象不进行永驻治疗就要表演泰罗戈作品吗?时间都不够,我们多半会过了巅峰,还会需要替补,然后替补也得找好替补。十五年,然后这些女人抛开它,她们怎么能抛开泰罗戈这么美妙的作品呢?”

“你想起了卡拉?”

“她会演奏得比我好上一倍。”

“我不那样觉得。”

“相信我,她是最棒的,在她痴迷于孩子之前。”艾丽斯感叹道,“我想她。”

“你仍然可以去看她,她还没死。”

“她生不如死,如今已经比我们认识她的时候衰老了二十岁,”艾丽斯摇摇头,“不,我宁愿记住她的美好年华,而不是在某个单性别劳改营种植蔬菜和失去最后一点天赋的样子。如今我受不了听她演奏,听到那逝去的一切会杀死我。”她突然转身,“这提醒了我,我的永驻加强治疗安排在明天。你能陪我去吗?”

“明天?”我犹豫不决,以为我还得当班去灭杀孩子,“临时通知让我有点安排不过来。”

“我明白,本来打算早点问你,可是音乐会在即,我给忘了,”她耸耸肩,“也没那么重要,我自己能去。”她侧身看着我。“不过有你去就更好啦。”

管他呢,其实我也不太想去工作。“好吧,没问题,我让彭托给我打个掩护。”让他去处理恐龙玩具吧。

“真的吗?”

我耸耸肩。“那还能怎么办?我是个暖男啊。”

她笑着踮起脚吻我。“我们要不是永生,我会嫁给你。”

我笑道:“我们要不是永生,我会让你怀孕。”

我们互相注视,艾丽斯把这当做笑话,笑得站立不稳。“别这么恶心。”

还没等我们继续谈论,伊洛尼从一棵盆栽后方跳出来,抓住艾丽斯的胳膊,“逮住你啦!我一直到处找你,现在你是全场的焦点,可不能这样藏起来。”

她摆出让人相信她能拯救纽约的自信拉走了艾丽斯。她们匆匆离开时,她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艾丽斯宽容地笑了笑,示意我跟上。接着玛利亚呼唤所有人聚拢过来,她站到一座喷泉的边沿,把艾丽斯也拉上去站到自己的身边,然后开始谈论艺术、牺牲、苦练和美。

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沾沾自喜也得有一定的限度。艾丽斯显然是世界上最棒的演奏者之一,谈论这个事实只会让它显得索然无味。可是捐赠者需要觉得自己也属于这样的时刻,所以都想抓着艾丽斯,把她变成自己的人,所以他们没完没了地谈个不停。

玛利亚说:“……站在这儿祝贺我们自己,正是因为有了我们可爱的艾丽斯,姜华和泰罗戈卓越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然而在最后的时刻,正是艾丽斯对泰罗戈这部野心之作的完美演绎,引起了评论家的强烈共鸣,我们要感谢她精彩绝伦地演奏了这部作品。”

所有人开始鼓掌,艾丽斯不习惯同行和竞争者的称赞,所以脸红得厉害。玛利亚用喊声盖过喝彩:“我给班尼尼打过几次电话,很明显他不回应我们的挑战,所以我认为接下来的八十年属于我们,属于艾丽斯!”欢呼声几乎震耳欲聋。

玛利亚再次挥手召集大家注意,欢呼声平息,仅剩零零散散的低语和尖叫,但最后也都渐渐停止,让玛利亚得以继续发言。“为了纪念班尼尼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我想为艾丽斯献上一份小小的心意——”她说着便弯下腰,拿起一个黄麻材质中镶着金线的礼品袋,“女人当然喜欢金银珠宝,以及她中提琴的琴弦,不过我觉得这是一件特别适合今晚的礼物……”

我靠向旁边的女人,努力想要看清楚,玛利亚把礼物袋夸张地举过头顶,对着人群喊道:“致艾丽斯,我们的屠龙者!”然后她从袋中掏出一只绿色的雷龙玩偶。

跟那个孩子的一模一样。

恐龙的大眼睛正视着我,有一瞬间它似乎在扇动粗黑的睫毛朝我眨眼,然后大家明白这个笑话的时候都在笑着欢呼。班尼尼等于恐龙,哈哈。

艾丽斯接过恐龙,攥着它的脖子在头上挥舞,大家又都笑了。但是我再也看不见什么,因为我已经倒在地上,被困在众人大腿组成的炎热丛林中,而且我无法呼吸。

“你确定自己没事?”

“确定,没问题,我跟你说过我没事。”

我猜的确如此,跟艾丽斯一起坐在候诊室,虽然疲惫,但我不再感到头晕目眩。昨晚她把恐龙放在床头柜上,跟她收藏的珠宝小音乐盒放在一起,那个该死的东西看了我一整晚,最后到了凌晨四点,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便把它塞到床底下,可是早晨她又把它找出来放回了原处。从那时起,它就一直看着我。

艾丽斯紧紧握住我的手。这座永驻诊所规模较小,环境隐秘,精心安装了帆船行驶在大西洋的全息图像窗户,即使日光通过反光镜集热器导入,但内部还是有种开放通风的感觉。它不是永驻的专利过期后,在超级集群建立的类似庞然大物的公共诊所。你在这儿需要比购买医疗援助的非专利药物多花一点钱,但是不用跟一大群饥肠辘辘的赌徒、瘾君子和醉鬼摩肩接踵,即使他们自己无尽生命的每一天都是浪费,也还是想要接受永驻治疗。

护士们快捷高效,不久艾丽斯就躺下接受静脉注射,我坐在她身边的床上,跟她一起观察永驻流入她的身体。

那只是一种透明的液体,我总以为生长的物质会呈现冒着气泡的绿色,或者不是绿色,但是绝对会冒泡,我总觉得它被注入身体时会冒泡。

艾丽斯快速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手伸向我,她苍白修长的手指扫过我的大腿。“握着我的手。”

生命的灵药一滴滴注入她的身体,填满她,冲刷她。她浅浅地喘息,瞳孔放大,已经不再看我,仿佛深入体内某个地方,夺回过去十八个多月里失去的东西。不管我做过多少次,当我观察它作用于别人,似乎把他们吞没,然后他们比开始时更加完整鲜活地苏醒过来时,我还是会感到意外。

艾丽斯聚焦目光,笑着说道:“哦,上帝,我永远也无法习惯这个过程。”

她尝试站起,但是我按住她并叫来了护士。我们一拆下她的注射器,我就领她回外面的汽车。她重重地靠在我身上,步履蹒跚,但还在抚摸我,我几乎能透过皮肤感受到滋滋的气泡和刺激的感觉,她爬上车,等我也上车时,她仔细审视着我,并笑着说:“我无法相信感觉这么好。”

“没有什么比得过逆转生命的时钟了。”

“送我回家,我想跟你在一起。”

我按下汽车的启动键,我们滑出停车位,固定行驶在磁悬浮线路上,离开了中央塔楼。艾丽斯注视着城市在窗外闪过,注视着所有的顾客、商家、烈士和鬼魂,然后我们来到户外,行驶在丛林上方的高架轨道上,再次加速,向北驶向天使塔楼。

“活着真美好,”她说,“只是没有道理。”

“什么没有道理。”

“停止永驻治疗。”

“要是人们讲道理,我们就不会有心理学家。”你也不会给肯定活不下去的孩子买恐龙玩具。我咬紧牙关,她们都不讲道理,那些愚蠢的妈妈。

艾丽斯叹息着用手拂过大腿,为自己按摩,她撩起裙子,把手指按进肉里。“可那还是讲不通。感觉这么好,人们肯定是疯了才会停用永驻。”

“她们当然是疯了,她们是在自杀,生出一些自己不懂如何照顾的婴儿,生活在黑暗差劲的公寓,从不外出,体味难闻,外形糟糕,再也不会体验到美好——”我开始叫喊,然后闭上了嘴。

艾丽斯仔细地端详我。“你还好吗?”

“我没事。”

可我感觉不好,已经开始愤怒,为那些女人及其购买玩具的愚蠢行为而生气。这些愚昧的女人像那样逗自己即将丧命的傻孩子,还当他们最后不会变成堆肥,我因此而愤怒。“我们还是别谈工作了,先回家吧,”我挤出一个微笑,“我已经请了一天假,我们应该好好利用一下。”

艾丽斯还在看我,我能觉察出她眼中带着疑问。若不是处在永驻治疗后最兴奋的状态,她会持续施压。可是她完全沉浸在身体重建的强烈感觉中,所以放弃了追问。她笑着用手指划过我的大腿,开始挑逗我。我利用自己的警察代码越过磁悬浮线路的安全限制,横穿堤道驶向天使塔楼。阳光照在海上,艾丽斯笑个不停,清新的空气环绕吹拂着我们。

凌晨三点,又接到出警任务。我摇下车窗,拉响警笛,驶过闷热潮湿的纽芬兰。艾丽斯想让我回家,回去休息,但我不能,我不想回。我不确定自己想怎样,但绝对不想吃比利时华夫饼早午餐,在地板上,出门看电影……任何事都不想做,真的。

我怎么都做不到。我们从诊所回到家,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感觉不对劲,艾丽斯说没关系,她想练习一下。

现在我已经超过一天没看见她。

我一直在值班,接电话出警,一直忙了二十四个小时,多亏有了警察小助手和静脉注射咖啡因,我的帽子、大衣和双手因为工作而沾满了点状喷溅的血迹。

海洋沿着海岸线掀起又高又热的海浪,冲击并越过防波堤。前方有灯光,是煤炭铸造厂和汽化工厂的照明。这通电话让我沿着帕洛米诺集群灯光闪烁的表面飞升,这里是高档的地产。乘坐大容量电梯上去以后,我撞开一扇门,彭托在身后作掩护。我明白自己会发现什么,但从不知道这些人会做何种反抗。

现场一片混乱,一个女人,漂亮的棕色皮肤女孩,要不是她想生个孩子,也许会有美好的人生;一个孩子,躺在角落的盒子里,不停尖叫。那个女人也在尖叫,对着盒子里的小孩尖叫,似乎已经发疯了一般。

我们破门而入时,她开始朝我们尖叫,孩子尖叫不停,女人也是一样,就如同多把螺丝刀同时塞进我的耳朵里,没完没了。彭托抓住女士,想要制服她,可是她和孩子就是一直尖叫。突然我无法呼吸。几乎要承受不了。孩子的尖叫毫无边际地蔓延,在我的脑袋里塞满螺丝刀、玻璃和冰锥。

所以我射杀了那个小东西。我掏出格兰奇手枪,给那个小王八蛋来了一枪。

通常我不会那样做,当着母亲的面销毁孩子违反流程。

可是走到了这一步,我们都盯着尸体,血雾和火药喷得到处都是,枪声把我耳朵震得嗡嗡作响,我甚至经历了清净透彻的一秒钟,感觉鸦雀无声。

然后女士又对着我尖叫,彭托也在尖叫,因为我在他拍照之前毁掉了证据。然后那个女人整个扑到我身上,想要抠出我的眼睛。彭托把她拽开,然后她依次骂我王八蛋、杀人犯、王八蛋、猿人和该死的猪,以及我有一双死人眼睛。

我有一双死人眼睛,这可真让我生气。这个女人即将面临永驻的彻底失效,接下来也活不过二十年,还得在单性别劳动营度过余生。她还年轻,跟艾丽斯差不多大,也许是最后一批提前跨入永驻领域的人之一,就在她成年的时候——不像我这种上了年纪的老黄牛,药物普及时已经年过四十——可是眼下她将在眨眼间丧命,却说我是那个有死人眼睛的人。

我用格兰奇手枪顶着她的额头说:“你也想死吗?”

“来啊!动手!动手啊!”她一刻都不停,一直号叫怒骂,“该死的王八蛋!王八蛋,你妈的去死吧——开枪!开枪啊!”她大喊大叫。

即使我想看她脑浆飞溅,眼下也没有那个心情。她会早早死去,再过二十年就会完蛋。我可不想做多余的文书工作。

彭托给她戴手铐时,她对着盒子里的婴儿喋喋不休:“我的宝贝儿,我可怜的宝贝儿,我不明白,对不起宝贝儿,我可怜的宝贝儿对不起……”可是婴儿已经了无生气。彭托强行把她拽向外面的汽车。

我还能听见她在走廊里哭喊了一会儿。“我的宝贝儿,我可怜的宝贝儿,可怜的宝贝儿……”然后她进入电梯下楼。单单是伴着公寓的潮气和婴儿死尸站在这里就是一种解脱。

女人用梳妆台的一只抽屉当婴儿床。

我用手指掠过碎裂的边缘,抚摸铜质拉手。不说别的,这些女人颇有聪明才智,造出了我们再也买不到的东西。闭上眼睛,我几乎能记起围绕着小家伙运转的一整套产业。小衣服,小椅子,小床具。一切都造得很小。

小恐龙。

“她无法让孩子闭嘴。”

我吓了一跳,把手从婴儿盒猛地缩回来。彭托从我身后走近。“嗯?”

“她哄不了孩子,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不知道怎么让他平静下来,所以才被邻居听见。”

“真笨。”

“可不,她连搭档都没有,要怎么出去采购生活用品?”

彭托掏出照相机,试着给婴儿拍几张照片。他尝试从抽屉另一边拍摄一张侧写,想尽量把这个糟糕的状况拍好点儿。“我喜欢她这样使用抽屉。”他说。

“对,聪明的二次利用。”

“我见过一位女士给她的孩子造了一整套小桌椅。难以想象她投入了多少精力。”他用一只手比画出形状,“小荷叶边儿,顶上画着图形:正方形和三角形之类的。”

“假如你冒死去做某件事,我猜你应该想要把它做好吧。”

“我宁愿去跳滑翔伞或参加音乐会。我听说艾丽斯那晚的演出大获成功。”

“对,她很了不起。”趁着彭托还在拍照片,我仔细审视婴儿的尸体,“假如你来带孩子,你觉得该怎么让他安静下来?”

彭托对我的格兰奇手枪点点头。“我会告诉他闭嘴。”

我一皱眉头,把手枪装进枪套。“刚才抱歉,这真是艰难的一周,我已经工作了太久,一直没有睡觉。”有太多只恐龙看着我。

彭托耸了耸肩。“随便吧,要是有完整的影像会更好——”说着,他又拍了一张,“可就算这次逃脱惩罚,你也明白,过一两年我们会再次撞开她的门,那些女孩会频繁地成为惯犯。”他又拍了一张。

我走到一扇窗前,把它打开。咸味的空气像鲜活的生命一样飘进来,吹走潮湿的臭味和血腥味。恐怕这个婴儿降生以来,公寓里头一次吹进新鲜空气。必须得关好窗户,否则邻居也许会听见,而且还得一直足不出户。我好奇她是否有男朋友,某个退出永驻治疗的家伙过后带着生活用品来到这里,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或许值得在公寓外面蹲守,试试看,免得女性主义者说我们只抓女人。我深吸一口海边的空气,让这种清新的感觉注入肺部,然后点燃一支香烟,转身面对屋里的混乱嘈杂和刺鼻气味。

惯犯,把冲动女孩描述得比较老练,就像瘾君子、白粉狂,但是更诡异,更有自毁倾向。吸毒者至少还有乐趣,谁他妈会选择伴着湿乎乎的尿布、即食食品和一连几年的低质量睡眠生活在黑洞洞的公寓里呢?生育这件事已经落伍——二十一世纪的痛苦习俗我们不再需要。可这些女孩儿不断尝试倒行逆施,生出小崽,不大聪明的脑袋被迫要传递某种遗传信息。每年都会有一批新生儿作为后代,像游戏中的地鼠一样到处冒出来,仿佛是一个种族企图自我重启并再次推动进化而掀起的动乱。我们也没法说自己从中取得了胜利。

我在警车上筛选地址列表,翻看广告、关键词和搜索偏好,尝试锁定无论我怎么追踪都没有出现的信息。

恐龙。

玩具。

填充动物。

一无所获,没人卖那种恐龙玩具。可我现在已经遇到过两只。

猴子跳过我的车顶,有一只跳到前保险杠上看着我,圆睁着黄色的眼睛。然后另一只扑向它,它们从我停车的碳纤维花瓣位置坠落下去。在底下的某个地方,郊区的废墟供养着小群的猴子。我记得在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冻土。我跟碳汇领域的技术人员谈过,他们聊了逆转气候和扩大冰盖,不过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很可能需要几个世纪的积累。如果没有被某个疯妈或瘾君子击毙,我会见证那个目标的实现。可是眼下,只有猴子和丛林。

四十八小时连续待命,又参与了两次清除行动,艾丽斯希望我周末休息和放松,然而我不能。我现在靠津贴活着。她对自己的工作感觉良好,希望我整天陪她。我们以前就这样过,躺在一起,享受沉默和对方的陪伴,享受无须做什么、纯粹在一起的快乐。宁静祥和中吹拂露台窗帘的海风真的会给人一种美妙的感觉。

我应该回家,也许一星期后她会回到忧虑的状态,怀疑自己,鞭策自己努力工作,长久练习,在音乐里倾听、感受和改变,这音乐是如此复杂,除了她,任何人可能都会觉得是复杂的数学。然而实际上,她有时间,世上一切的时间。我很高兴是这样,为了像她那样美妙绝伦地演绎泰罗戈作品而做准备,十五年时间不算太久。

我想要用这段时间陪她,享受她成功的喜悦,可我不想回去睡在那只恐龙旁边。就是不能。

我从警车里给艾丽斯打电话。

“艾丽斯?”

她从仪表板上看着我。“你要回家吗?我可以跟你一起吃午餐。”

“你知道玛利亚是从哪儿买到那只恐龙玩具的吗?”

她耸耸肩。“也许是从斯潘那边的某家商店?怎么了?”

“只是好奇,”我停顿了一下,“你能帮我取来吗?”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能高兴高兴?我在度假呢,刚刚才接受永驻治疗,感觉好极了。如果你想看我的恐龙,为什么不自己回来取?”

“艾丽斯,求你了。”

她怒容满面地从屏幕上消失,几分钟后又回来,把恐龙举在镜头上,生气地推到我的面前。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警车里很凉爽,可是我看到屏幕上的恐龙,突然开始冒汗。我清了清喉咙说:“标签上写着什么?”

她皱着眉头翻过恐龙,用手指在它的毛皮上摸索,然后把标签举到镜头前,聚焦的过程中,它由模糊变得清晰锐利。“伊普斯威奇收藏品”。

果不其然,根本就不是玩具。

经营伊普斯威奇收藏品商店的女人上了年纪,跟我见过的一位年迈的永驻治疗者一样老。她脸上的皱纹看起来特别像塑料,甚至难以区分是真正的皮肤还是面具。她的眼睛像两小块深陷的蓝色煤炭,头发白得让我想起婚礼和蚕丝。永驻引起轰动时她肯定已经九十岁了。

不管名字怎么说,伊普斯威奇收藏品商店里摆满了玩具。娃娃从货架上盯着她,不同的样子、体形和发色,有些是软的,有些由鲜艳的硬塑料制成;小火车绕着微缩轨道运行,从小拇指粗细的烟囱里喷出蒸汽;古早电影和漫画里的人物摆出战斗的姿势:超人、海豚人、龙叛。一架子的木雕汽车下边放着满满一桶绿色、蓝色和红色的恐龙填充玩偶,有霸王龙、翼龙,还有那种雷龙。

“后面还有几只剑龙。”

我被吓得抬头观看,老太太从柜台后面关注着我,仿佛一只生皱纹的奇怪秃鹫把我当做腐肉,用那双锐利的蓝眼睛打量着。

我抓着脖子拿起那只雷龙说:“不用了,这就行。”

铃声响起,商店大厅的正门滑开,一个女人犹犹豫豫地走进来,她的头发向后梳成马尾,脸上没有化妆。甚至在她一路进门之前,我就能看出她是其中一员,是一位妈妈。

她结束永驻治疗没多久,虽然生孩子让她变得丰满,但是仍然显得年轻有活力。她看上去还挺漂亮,不过即使没有永驻失效的征兆,我也知道她对自己做了什么。她脸上有种独自对抗世界的疲惫表情,我们可不是那种模样,人们不必展现出那种模样,瘾君子都显得没那么多烦恼。她正努力扮演以前的自己,可能是演员、财务顾问、代码工程师、生物学家、服务员或任何一种,穿上以前得体但现在已经不合身的服装,装作自己不害怕走出家门,可现在她却失败了。

她在通道里徘徊,我发现她的肩膀上有一块污渍,虽然很小,但是如果你留意自己的目标,它就很明显,奶油色衬衫上有一小条绿色。没有孩子的女人身上从不会有这种东西。无论多么努力地尝试,她在我们之中还是显得与众不同。

伊普斯威奇收藏品商店跟行业内的其他商店一样,算是一道暗门——深入非法母亲世界的兔子洞:那里有豌豆泥污渍和隔音墙,还有为了补给和生存鬼鬼祟祟的出门冒险。假如我在这里握着神奇雷龙的脖子站得足够久,我就会完全融入并看见,跟我自己的世界交织在一起的她们的世界,其中呈现出这些女人的诡异重影,她们已经学会把抽屉改成婴儿床,懂得折叠衬衫并用别针固定成尿布,还知道“收藏品”其实是“玩具”。

女人悄悄走向火车玩具套装,选择了一套鲜艳的木质火车拿到柜台上,每节车厢的颜色都不一样,互相通过磁铁连接。

老太太拿过火车说:“噢不错,这件是好东西。我的孙子刚过一岁就玩这种火车。”

母亲什么都没说,伸出手腕结账,同时低头看着火车,紧张地用手指抚摸涂成黄色和蓝色的火车头。

我来到柜台前说:“我打赌这种火车你卖过不少。”

母亲吓了一跳,有一瞬间她似乎要逃跑,不过还是稳住了自己。老太太把眼睛转向我,那是深陷在黑暗中的蓝色球体,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智慧。“不多,如今不多了,附近也没多少玩家喜欢这种东西,时代过去了。”

交易完成,女人急匆匆离开商店,没有回头看一眼。我目送她离开。

老太太说:“恐龙四十七元,如果你要买的话。”她的语气表明,她似乎已经知道我不会买。

我不是玩家。

夜晚时分,我跟非法母亲打交道更多,婴儿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各种地方,我都处理不过来,不得不在清理人员赶到之前离开上一个出警现场。虽然有损证据链,可是你还能怎么办呢?我每到一处,周遭的婴儿世界里就扯开一处,甜瓜、种荚和可以怀孕的子宫破裂后把婴儿释放到地上,把我们淹没。丛林似乎随着隐藏在下方炎热郊区的女人而躁动,我沿着磁悬浮线路疾驰,执行我的血腥任务,丛林中卷曲的藤蔓从下边曲曲绕绕地向上生长,向我延伸。

我在警车上收到了这位母亲的地址,她已经隐藏起来,退回到兔子洞里,盖紧了头上的盖子,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压低身体,跟那些为了生出小崽儿而献身的地下妇女产生了联系。她已经像所有妈妈一样回到房门紧锁、尿布肮脏的闷热房间里,她们会把火车玩具套装交给的确会玩的小家伙们,而不是放在茶几上,让你在该死的每一天都观看它们……

那个女人,那位玩家,我一直抗拒去突袭她,那看似不公。我似乎应该等她犯错再干掉她的孩子,可是知道她逍遥法外让我心里发痒。我一次次发现自己把手伸向往她家导航的按键。

可是后来我又接到一通出警电话,又一次清除行动。我假装不认识她,也不曾窥探她的藏身之处,现在可以随时调查她。那个我们——暂时——还不了解的女人——一时——也没出过错。我驶下悬浮轨道,去响应另一个出警要求,切入轨道旁边的上层林冠,轰鸣着奔向另一个女人的命运终结之处,她不如喜欢收藏的女人那样幸运和聪明。其他这些女人占用了我一小段时间,不过最后,我把车停在海边,猴子们在丛林中尖叫,雨滴拍打我的挡风玻璃,我用力按下玩具玩家的地址。

我只是开车过去看看。

在实施碳固存之前,在我们都登上空气清新的塔楼和超级集群之前,那里可能是栋豪宅,可是如今它位于残存的郊区最边缘。我惊讶的是,这里居然还有电力供应或是其他方面的资源供应。丛林环绕着它,包围着它,通向房子的道路远离磁悬浮线路和维护道路,开裂颠簸,入侵的树木撑破路面。她挺聪明,尽量靠近野外生活。再往远走就是纠缠的阴影和绿色的黑暗之地。猴子惊慌地逃离车灯投出的光束,她周围的房子早已荒废,他们随时都有可能完全停止水电供应,再过几年,这块地区将完全被丛林占据。我们会停止服务,最后一批塔楼将被启用,丛林会把这里完全吞没。

我坐在房子外边看了一会儿。她是个聪明人,住在这么远的地方,没有邻居会听见孩子哭闹。不过在我看来,她该再聪明点儿,完全生活在丛林里,跟就是没法停止繁殖的所有猴子一起生活。我猜到头来,就连那些疯婆子也还是人类,没法把文明完全抛开,抑或不懂得究竟如何抛开。

我下车后掏出格兰奇手枪,然后撞那扇门。

我撞进去的时候,她坐在餐桌旁抬起头看我,甚至都没有吃惊,只是显得有一点点泄气,仅此而已,就好像她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曾说过,她是个聪明人。

一个孩子被我撞进门的响声吸引,从另一个房间跑出来,大概有一岁半或两岁大。小家伙停下来盯着我看,头发乱蓬蓬的,已经长到跟女人的一般长。我们互相盯着对方,然后他转身爬到母亲的大腿上。

女人闭上眼睛说:“那么来吧。动手吧。”

我举起格兰奇手枪,也可以说是十二毫米手持机关炮,瞄准孩子。女人环抱住他,我没法干净利索地击杀小孩,子弹会穿透孩子并杀死母亲。我调整角度,寻求射击,但是不行。

她睁开眼睛说:“你还在等什么?”

我们互相盯着对方。“我在玩具店看见过你,几天以前。”我说她又闭上眼睛,明白自己的错误之后显得很后悔,但她没有放开孩子。我可以从她怀中夺过来,摔在地上再开枪,但我没那么做。她还是闭着眼睛。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她又把眼睛睁开,显得有些疑惑。我打破了常规的套路。她自己盘算过这种事情,可能得有上千次,必然如此,必然清楚这一天会来临。可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她的孩子还没有死,我却一直在向她提问。

“你们为什么要不停地生孩子?”

她只是瞪着我,孩子在他身上扭来扭去,想要吃奶。她把衬衫掀起一点,孩子钻了进去。我能看见女人胸前悬着凸起的乳房,沉甸甸的来回晃动,比我记忆中的商店里它们隐藏在内衣和衬衫下边时大得多。孩子吮吸时乳房垂下去,女人只是瞪着我,处于某种自动运行的喂奶状态。这是孩子的最后一餐。

我摘下帽子并把它放在桌上,然后坐下,也放下了格兰奇手枪。一枪轰飞吃奶的小傻瓜似乎不太合适。我掏出一支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女人注视着我,就好像我是一只猛兽。我又吸了一口香烟,然后递给她。

“抽吗?”

“不抽。”她飞快地低头看向孩子。

我点点头。“哦,好吧,对新生儿的肺不好,我以前听说过,想不起来在哪儿,”我微微一笑,“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了。”

她直视着我说:“你在等什么?”

我低头看放在桌子上的手枪,由子弹和钢铁组成的沉重机械,威力强大的重型武器,格兰奇十二毫米无后坐力手持炮,标准配置,能够当场打死一个瘾君子,如果瞄得够准,可以打掉整颗心脏,能把婴儿打得粉碎。“为了生孩子,你得停止接受永驻治疗,是吗?”

她耸耸肩。“那只是一种添加剂,他们没必要弄得影响生育。”

“可是不这样做的话,我们的人口问题会无比严峻,不是吗?”

她又耸耸肩。

枪放在我们俩之间的桌子上,她飞速扫了一眼,然后看看我,又看看枪。我吸了一口烟,能看出她盯着桌上那把老式钢制手持炮在想什么。她根本够不着,但是她已经不顾一切,所以觉得近很多,勉强够得着。勉强。

她又抬起目光看我。“你为什么不干脆就动手呢?给个痛快?”

这回轮到我耸肩,我根本没有答案。此时我应该拍照片,把她押上警车,干掉孩子,再叫来清理组。可我们却坐在这里。她眼中泛起泪花,我看着她哭,看到她的rf、肥胖的四肢和一种让人害怕的智慧,后者也许源于自知不会永生。她跟皮肤平坦光滑、胸脯挺拔夺目的艾丽斯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个女人好生养,虽然周围厨房杂乱,外边丛林茂密,但屁股、rf和肚子都体现出这一点,作为生命的沃土,她似乎接受这一切,成为抑郁的盖娅女神那样的生物。

成为一只恐龙。

我应该铐住她。我已经抓住她和孩子,应该把孩子射杀,然而我不仅没动手,反而产生了性欲。她一点都不漂亮,可我还是起了。她皮肤松弛,身材肥胖,虽然有胸有臀,然而都已下垂。裤子绷得太紧,我差点坐不住,所以尽力不去看她喂奶,不去看她露出的rf。我又吸了一口烟。“你知道,我干这行很久了。”

她阴郁地盯着我,什么也没说。

“一直想知道你们女人为什么要这样。”我朝孩子点点头,rf脱离孩子的嘴。她没有遮挡,我抬头时她正在打量我,发现我在看她的rf。孩子从她大腿上爬下来,也在目光阴郁地看着我。我好奇他能否感知到房屋里的紧张氛围,能否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为什么生孩子?说真的,到底为什么?”

她噘起嘴唇,我觉得自己能在她绷紧的泪眼中看出愤怒,对于我捉弄她的愤怒。她生气我坐在这里跟她讲话,格兰奇手枪就放在她脏兮兮的桌上。可是接着她的目光又下沉到那把枪上,我几乎能看见齿轮在转动,看见她在盘算,体内的野性正在聚集。

她叹了口气,把椅子往前蹭了蹭。“我只是想要个孩子,从小就想。”

“类似摆弄娃娃?收藏品?”

她耸耸肩说:“我猜是吧。”然后她停顿下来,目光又回到枪上。“对,我猜自己是那样,我有个小塑料娃娃,常常给她穿衣打扮,跟她一起玩过家家。你懂的,我们沏茶,然后我得倒在她脸上让她喝下去。那不是一个高档的娃娃,语音输入,但是功能有限。毕竟我父母也不宽裕。‘我们去购物。’‘好呀,买什么?’‘买手表。’‘我喜欢手表。’都是这种简单的对话,不过我喜欢她。后来有一天,我把她唤作我的孩子,也不知是为什么,不过我就那么叫了,娃娃回答说,‘我爱你,妈咪。’”

说着她的眼睛又变得湿润。“我只知道自己想要一个孩子,一直跟娃娃玩,她也假装是我的孩子。然后我妈妈抓到我们俩扮演母女,她说我是傻孩子,不应该那样说话,女孩不再生孩子了。她拿走了我的娃娃。”

孩子坐到地板上,在桌子底下摆积木,摞起来再推倒。他有蓝色的眼睛和羞怯的笑容,吸引了我的目光,再次让我浑身一颤。然后他从地上爬起来,把脸埋进母亲的胸脯躲藏起来,还一边偷偷瞄我,一边咯咯直笑,接着又藏了起来。

我朝那个孩子点头说:“他爸爸是谁?”

女人冷冰冰地板着脸说:“我不知道。我从网上找到一个家伙把精子邮寄给我。我们不愿见面,收到以后我就立即删除了他的一切信息。”

“可惜,如果你们保持联系就更好了。”

“对你来说更好。”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注意到香烟已经烧成很长一截烟灰,像一根细细的灰色的无力地从香烟末端延伸出去。我抖了一下香烟,烟灰掉落。“我还是理解不了永驻的问题。”

她令人费解地笑起来,甚至面露喜色。“为什么?因为我没有爱自己爱到一心想长生不死?”

“你本来打算怎么办?把他一直藏在屋里,直到——”

“她,”女人突然打断我,“把她藏在屋里。她是个女孩儿,名叫梅兰妮。”

自己的名字被提起时,孩子向我看过来。她见我的帽子放在桌上便抓过去,然后爬下母亲的大腿,把帽子拿给我。她伸手递过帽子,我想要接住,可她又收走。

“她想给你戴上。”

我不解地看着女人,她微微一笑,但也显得悲伤。“这是她玩的一个游戏,她喜欢给我戴帽子。”

我又看向女孩,她举着帽子,开始着急,一边挥舞帽子引起我的注意,一边对我小声哼唧。我弯下腰,女孩把帽子放在我头上,然后笑起来。我坐直身体,把帽子戴好。

“你笑了。”她说。

我抬头看着女人说:“她真可爱。”

“你喜欢她,不是吗?”

我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下女孩。“说不上,我以前从没认真看过她们。”

“撒谎。”

香烟要燃尽了,我把它在餐桌上摁灭。她看着我这样做,皱起了眉头,也许是生气我弄脏了她脏兮兮的桌子,可是接下来她似乎想起了枪,我也是一样。一股寒意涌上我的后背。我对着女孩弯腰的一瞬间,忘记了这回事。此时此刻我可能已经没命。有意思的是,我们忘了又想起、想起又忘了这些事,我和这个女人,我们两个都是。前一分钟我们还在交谈,接着就等待大开杀戒。

这个女人似乎是个不错的约会对象,你能看出来,她有那种精气神,在想起那把枪之前呼之欲出,你能看见它来回闪烁。她先是一个样子,然后变成另一个样子:有活力、善思考、能回忆,然后砰的一下,她还是坐在堆满脏盘子的厨房里,操作台上布满咖啡杯印,一名带着手持炮的警察坐在她餐桌旁。

我又点燃一支香烟。“你不怀念永驻吗?”

她低头看着女儿,伸出了双臂。“不,一点都不。”女孩又爬到她母亲的大腿上。

我吐出缭绕的烟雾。“可你逃不脱这项罪名。真是丧心病狂,你得停止永驻治疗,找个同样自愿停掉永驻的精子提供者,相当于两个人为一个孩子献身。你得独自生产,藏起孩子,然后迟早得需要一张身份证才能让孩子开始接受永驻治疗,因为没人会给非法患者用药。你明白这一切都行不通,但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对我怒目而视。“我本来可以做好的。”

“可你没有。”

砰的一下,她切回到了厨房里,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孩子。“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快点动手?”

我耸了耸肩。“我只是好奇你们这些哺育者的想法。”

她使劲盯着我,充满了怒气。“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们需要新东西,我已经活了一百一十八岁,我认为这不仅仅是关乎我个人,我觉得我想要一个孩子,想看看她在今天醒来时会看见什么,看看她会发现和看到哪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因为那些都是全新的。总算会有些新东西。我喜欢透过她的小眼睛而不是你们那种死人眼睛看世界。”

“我没有死人眼睛。”

“照镜子看看吧,你们都有死人眼睛。”

“我一百五十岁,现在感觉跟开始治疗那天一样健康。”

“我打赌你都记不清楚了,没有人记得。”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配枪,不过还是抬起来落在我身上,“但是我记住了,现在就记得。这样的生活更好,比永生好一千倍。”

我一脸不屑。“通过你的孩子生活?”

“你不会明白,你们谁都不会明白。”

我避开目光。我不明白为什么,拿枪的人是我,掌控一切的人也是我,可她却看着我,她那样说的时候我的内心有什么东西紧张起来。要是发挥一下想象力,我会说体内源自古猿的某个微小部分试图爬出泥沼,让别人倾听自己的声音,我们曾经跟那只野兽有共同之处。我看着那个孩子——那个女孩——她也看着我。我好奇他们是不是都玩帽子游戏,还是说这个孩子有点特殊,以及他们是否都喜欢把帽子戴在杀死他们的凶手头上。她笑对着我,又把头埋进母亲的臂弯。女人盯住了我的配枪。

“你想要开枪打我?”我问。

她抬起目光说:“不。”

我微微一笑。“得了吧,实话实说。”

她眯起眼睛说:“如果有机会我会打爆你的头。”

我突然感到厌倦,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受够了肮脏的厨房、昏暗的房间和用过的替代尿布的气味。我把格兰奇手枪推到离她更近的地方。“来吧,你能为了挽救一个甚至不会永生的人,就杀死一个长寿者吗?我会一直活着,那个小女孩运气再好——其实好不了——也活不过七十岁。你自己其实已经死了,但是你愿意牺牲我的生命?”我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上,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充斥在我周围,“那就试试吧。”

“你是什么意思?”

“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要争取一下吗?这是你的机会。”我把格兰奇手枪推得更近一些,诱惑她出手。我浑身上下都麻酥酥的,大脑感觉飘忽不定,几乎有点眩晕。肾上腺素在我体内奔涌,我甚至把枪推得离她更近,突然不确定自己是跟她争夺,还是让她抢到。“这就是你的机会。”

没有任何征兆。

她扑过桌面,孩子从她怀中摔了出去。她的手指触到配枪的同时我突然把枪移走,她又往前够,把手伸过桌子来抢。我往后跳,撞翻了自己的椅子,走到她够不着的地方。她朝配枪伸出手,手指张开又抓拢,尽管明白自己已经失败,但还是非常渴求。我用枪指着她。

她瞪着我,然后头枕着桌子啜泣起来。

女孩也在哭,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通红的小脸表情扭曲,跟她孤注一掷夺枪的妈妈一起哭泣。妈妈赌上了一切:所有的希望和多年隐藏的付出,保护后代的一切渴求,所有一切。结果女儿在地上号啕大哭,她也把身体铺陈在肮脏的桌面上哭泣。女孩号起来没完。

我用格兰奇手枪瞄准女孩,此刻她完全暴露出来,哭喊着向她母亲伸出双手,但是自己没有站起来。她只是伸手等待,想被一位失去一切的女人抱起,根本没注意到我和手枪。

简单一次击发就能把她解决,在前额开一个洞,哭号就会停止,只剩下燃烧的火药气味和待出警的清理人员。

可我没有开火。

我把格兰奇手枪装进枪套,走出房门,把她们留在自己的哭泣、污垢和生活里。

外面又下起雨,大滴雨水成串地从屋檐淌下,溅落到地上,四周的丛林里充满猴子的聒噪。我竖起衣领,重新戴好帽子,几乎已经听不见身后的哭声。

也许她们会熬过去,凡事皆有可能。也许孩子会长大成人,从黑市弄一些永驻,再活到一百五十岁。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半年、一年、两年或十年之后,一名警察撞门闯入,结果掉孩子。但那个人不会是我。

我跑向警车,脚下溅起泥巴、植物和雨水。长久以来,我头一次感受到雨水的新鲜。

耿辉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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